终究只是梦一场……

云枝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江舟月沾满血的手猛地垂落。

乾元殿中。

陆泽夜慢慢描着笔下的红梅，随口问道：“皇后如何了？”

宫人颤颤巍巍不敢抬头：“听太医说，娘娘她始终不肯服药。”

陆泽夜笔下一停，不由得就有些恍惚。

温柔爱笑的江舟月，是如何变成今日严肃固执的样子的？

陆泽夜重重放下笔：“她就这么想死？”

抬脚数步，眼前又闪过江舟月的冷眼。

陆泽夜又回到御案后。

沉思片刻，他拿出废后诏书，满不在意地扔给宫人。

“皇后行为如此乖张荒唐，如何配得上国母之位？去凤藻宫宣旨吧。”

宫人是看着江舟月进王府的，见她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心中暗叹一声。

陆泽夜坐下，看着纸上的红梅，蓦地一阵心烦意乱。

备受煎熬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倏然，宫人惊慌失色地跑了进来，悲切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上，皇后娘娘她……薨了！”

第十一章

偌大的乾元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陆泽夜一愣，随后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

“死了？”

声音虽轻，却能清楚地听出话语中的不敢置信。

宫人怯怯不言。

良久，陆泽夜失笑起来：“她为了逃开朕，还真是狠得下心啊。”

那笑容凄厉，吓得宫人跪倒一地。

倏地，他喉头涌上股腥甜，呕出一大口血，悉数在红梅画中晕染开！

“皇上！”宫人脸色惊变，一拥而上。

陆泽夜却失力跌坐在龙椅上，带笑低喃着：“江舟月，你死了好……”

陆泽夜那日吐血后便陷入了昏迷。

整整六日，他吐血不止，高烧不退。

他口中不断呢喃着一句话，换了数个人去听，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昭昭，昭昭……”

他一直在叫江舟月的名字。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大陆都城满是风雨欲来。

所有太医束手无策地摇着头，皇宫内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第七日，江舟月的头七之日。

陆泽夜却醒了过来。

宫人几乎喜极而泣：“皇上，您终于醒来了！”

陆泽夜脸色惨白地撑起身体：“她呢？”

宫人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声回道。

“皇后娘娘……现在在凤藻宫，明日葬入皇陵。”

陆泽夜脱力地倒了回去，吓得宫人又是魂飞魄散：“皇上——”

陆泽夜用力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摆驾凤藻宫。”

宫人想劝阻，但触及陆泽夜铁青的脸色，还是闭嘴了。

凤藻宫。

陆泽夜一下龙撵，身形便是一晃。

昔日熟悉的宫殿入目都是白色。

缓步踱入，再没有那个在宫门口跪着迎接他的人影了……

陆泽夜心脏似被火炙烤着，当年夺嫡之争何其凶险，他都没有过畏惧。

可现在，他却不敢踏入殿里。

身后的宫人担忧地上前一步：“皇上，您龙体欠安，还是回去歇着吧。”

陆泽夜已经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他像个抽去魂魄的木偶，麻木地一步步走进了前殿。

江舟月穿着皇后的礼服，脸上一片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

守在灵前的宫女纷纷俯身行礼：“请皇上安。”

陆泽夜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很快，前殿内就只剩下他和江舟月了。

陆泽夜在江舟月身边坐下，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流连：“皇后，我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呆着了。”

可当年在王府，他们却总是很喜欢单独呆在一起。

江舟月看书，他躺在一旁小睡；

江舟月抚琴，他在树下舞剑。

而在他登上皇位后，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周围总是围着众多的宫女内侍，她不再称呼他“夜哥哥”，也不再调皮地偷偷在他看书时捂住他的眼睛。

她是最得体的皇后，再也不是当年的江昭昭。

她越来越不爱笑，张口“臣妾”闭口“皇上”。

陆泽夜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宠爱乌兰绮——因为她像极了初识的江舟月。

那个还没有被宫规抹杀的江舟月。

陆泽夜捂住眼，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皇后，你就是这么报复朕的吗？”

“朕当年接近你，的确存了利用你的意思，可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你的感情就已经变了。”

“或许是你第一次含羞叫我‘夜哥哥’的时候吧。”

“你恨朕杀了你父亲，朕作为皇上绝不后悔，可作为夜哥哥却错了。”

“昭昭，我错了……”

陆泽夜眼前一片晕眩，鲜血一口接一口地涌出。

像极了江舟月辞世的样子。

“昭昭，夜哥哥错了……是我亲手将那个爱笑爱闹的你抹杀了，又在别人身上找你以前的影子。”

“我真的是……全天下……最愚蠢之人……”

陆泽夜眼前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他摸到江舟月的手，紧紧扣在手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陆泽夜缓缓在江舟月身侧躺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昭昭，我来寻你了，黄泉路上，莫要躲我……”

第十二章

天寰二十一年，江府。

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白梅香味。

江舟月意识昏沉，好像陷在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直到房门被推开，寒风袭来。

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姑娘，姑娘快起来，你忘了老大人说今日要带你进宫呢。”

江舟月嘟囔了一声：“云枝别闹。”

下一刻，意识陡然清明了起来。

姑娘？老大人？

江舟月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摇着她身体的人正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云枝。

只是她竟然是一副十五六岁的样子。

江舟月心头剧震，这是怎么回事？

云枝被江舟月盯得后背发毛：“姑娘，你怎么了，奴婢脸上有脏东西吗？”

江舟月头还有些晕沉，她从床上坐起来，定定地瞧着云枝的脸。

“云枝，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了？”

云枝与她同岁，如今应当是二十有三，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云枝撒娇地嘟起嘴：“姑娘，你睡糊涂了吗，奴婢才十五岁，本来就年轻啊。”

江舟月的头顿时似要开裂般疼。

怎么会这样？

云枝已经拿着衣服过来了，“姑娘，您今日要随老大人进宫，还是要穿得贵重点，奴婢觉得这件水红色的好看……”

江舟月越听越心惊，不由得打断：“云枝，现在是哪一年？”

云枝这下是真的害怕了，上前来摸她的额头。

见江舟月没有高烧的迹象，方惴惴不安地道：“姑娘，现在是天寰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啊。”

江舟月脸色唰地白了。

天寰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

她竟然回到了七年前还未与陆泽夜相识的时候？

到底是她现在在梦里，还是与陆泽夜的那七年才是做梦？

云枝见江舟月胸口不断起伏，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不由得十分担心。

“姑娘，你别吓奴婢！奴婢这就去请郎中！”

“等一下。”江舟月叫住云枝，满脑子都是茫然。

“我没事，只是有点没休息好，你去跟父亲说一声，就说今日我不随他进宫了。”

如果她真的是重生，那这辈子她再也不要与陆泽夜有任何牵扯了。

而上辈子，她正是今日遇到的陆泽夜！

少年折梅相送，她芳心暗动……

却是陆泽夜精心设计的相遇！

江舟月听着云枝离去的脚步声，慢慢倒回了床上。

思绪万分，江舟月累极，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直到被云枝轻轻唤醒：“姑娘，姑娘？”

江舟月睁开眼睛，发现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枝替她换着衣服：“已经中午了，老大人已经从宫中回来了。”

想到前世惨死的父亲，江舟月心口一痛。

“快些替我梳洗，我要去给父亲请安。”

老天爷开恩，让她还有机会再在父亲膝下尽孝。

那她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云枝手脚麻利地替江舟月换好了衣服，又梳好发髻。

江舟月连手炉都没来得及拿就往前厅跑去。

刚入前厅，就见到那清瘦的身影。

江舟月双眼不由得湿润，缓缓跪下，一语双关道。

“父亲，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给您请安。”

第十三章

江父有些诧异，随即慈爱地将江舟月扶起：“我儿不必多礼，为父听云枝说你身体不适，可请郎中来看过了？”

闻言，江舟月只觉心被搅成了泥。

江父见江舟月不断滚落的泪珠，也吓了一跳。

“昭昭，可是哪里疼？”

江舟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泪珠拭去，赧然道：“女儿失仪了，女儿只是想马上就是母亲忌日，一时难忍心痛罢了。”

江父也怅然叹了口气：“昭昭孝顺，明日去陪母亲说说话吧。”

江舟月乖顺应是，又陪江父说了一阵子话，才回到自己的闺房内。

次日。

江舟月早早备好了纸钱香烛，带着云枝去了江母的坟前。

她让云枝走远了一点，将纸钱点燃。

“母亲，是您在冥冥中保佑着昭昭吗？这次，昭昭再也不会让父亲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您在天之灵，请继续看顾着父亲。”

烧完纸钱，江舟月又说了一些这些年的事，方带着云枝回府。

马车走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

江舟月掀起帘子，看着两侧熟悉的商铺。

前世她入宫后，所食所用都精美奢华，可她最想念的，却是当年父亲下学后从朱雀大街上买的零嘴吃食。

江舟月贪念地看着。

这时，马车猛地一晃。

江舟月猝不及防之下，差点从马车上摔了出去。

那马像是突然发了狂，在朱雀大街上狂奔起来，率粥吓得周围百姓纷纷尖叫避让。

车夫已经被甩了下去。

云枝的头在车窗上磕了一下，正高高肿起。

却还扑过来将江舟月护在身下：“姑娘小心！”

江舟月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见街上尘烟滚滚，而正前方有一个孩子！

“快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孩子已经吓得呆住了，站在原地不动。

眼见就要撞上去，江舟月的心悬到了喉咙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的身影闪过，一把抱起孩子就地一滚——

堪堪与疾驰而过的马擦肩而过！

江舟月松了口气。

下一刻，那银影又掠过来，径直坐到了马上！

那熟悉的背影，让江舟月浑身一僵。

云枝喜笑颜开地挑拣着妆奁内的首饰，絮叨道。

“元宵佳节，皇后娘娘举办赏花宴，姑娘也在邀请之列，可要好好妆扮一下。”

“奴婢猜着，皇后必是给太子选太子妃呢。”

江舟月怔怔地坐了一会。

她心里莫名有种直觉，这次进宫肯定又要撞上陆泽夜。

沉思片刻，她在云枝的喜悦声中，淡淡开口。

“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第十六章

云枝愣了一瞬。

这京中贵女，没有不想嫁入皇室的。

偏生她家姑娘是个特立独行的，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想要。

想了想，云枝劝道：“毕竟是皇后娘娘的邀请，若是不去，岂不得罪？”

江舟月捏着梳子，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去，万一再撞上陆泽夜可如何是好；

若不去，又担心皇后降罪。

江舟月凝神想了片刻，还是无奈地道：“那便去吧，只是换身素色的衣裙来，钗环也不要那些花哨的。”

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这赏花宴她还是得去。

只好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了。

云枝又是十分不解，这皇后娘娘的宴会，其他贵女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

但她不敢逆江舟月的意，只好满心疑虑地取了身淡绿色的衣裙来。

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用了绒花作为点缀。

“姑娘，若是打扮得太素雅，难免让人觉得不尊敬皇后呢。”

云枝犹豫了片刻，还是劝道。

江舟月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便往发髻上簪了一支步摇，又戴上一对珍珠耳坠。

这才出门，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御花园内。

江舟月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